哲學回歸:是否預示時代變遷
一個民族,不能沒有精神家園。而這,遠不是科學所能實現的。西方世界同樣在這一時代的脈動中。一場大規模的金融危機終于不期而至,這或許也預示著一個思想的時代的到來。
領會命運和感悟真理,正是包罗哲學在內的思想的事業。當代人的狂妄自大,體現在力圖用知識和技術不僅掌控現在、而且掌控未來。
主持人:本報記者支玲琳
嘉賓:王德峰(複旦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導)
支玲琳:曾經冷門的哲學,正重新獲得世人青睐。最近,在美國一些大學裏,哲學成爲大學生們爭相選擇的熱門專業。據歐洲媒體報道,如今哲學正成爲年輕人中的熱門話題,而法國從2011年開始,部门中學將提前兩年開始哲學教育。在這個追求經世致用、實用爲上的年代裏,您認爲哲學爲何會重獲追捧?
王德峰:西方人說“哲學不能烤面包”,這是一句調侃哲學的話。因爲哲學這門學科從來不是謀生的技巧,有實用價值的是科學。一般人在大多數情況下,不會關注到哲學。哲學滿足的是人心智中最高層次的需求,所追問的,是最深層次的、關于生活和世界的真理。大多數人迫于現實生活的壓力和牽制,會放棄這種思考。所以一直以來,哲學只是作爲一種愛好或者修養,在少數人中存在著。
于一般人而言,只有在痛苦時才會尋求真理,而非知識。因爲科學知識處理的是日常事務,排除的是瑣碎煩惱。但是當大痛苦降臨,人們只能向哲學尋求啓發、慰藉和偏向。所以,如果西方世界在最近這段時間表現出對哲學的熱情,那說明西方有痛苦。近年來這場席卷西方世界的金融危機,不僅僅造成了經濟上的創傷,對西方文化思想領域的影響也日益顯現。而哲學熱的複興,應該正是表現之一。
支玲琳:但哲學意識的覺醒,對青年人而言是否太過沈重?
王德峰:“80後”是一個世界現象。西方的“80後”當然和中國有所差异,但是有一點是相似的,就是“80後”的成長環境。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對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世界大動蕩幾乎沒有任何了解。一直以來,他們都生活在一個社會秩序已經被設計和部署好的世界裏,他們覺得眼前這一切都是天然的: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但經曆了金融危機,他們突然發現,這個秩序被打亂了,人生的軌迹開始不清晰了,原來從未想過的安身立命問題,現在也要開始思考了。
其實哲學對人的幫助就體現在,它是一種大的思考。在大痛苦後,經曆過這樣的大思考,那麽現實中所遭遇的,就不過是些小煩惱罷了。人的心胸將被打開,這對年輕人是很有益處的。
支玲琳:在某種水平上,哲學的確是社會情緒的“體溫表”,這從中國發展的這30年中也能获得驗證。革新開放之初,前路迷惘、思潮交彙,“文學熱”“哲學熱”也一時激情湧動。但隨著經濟建設的持續展開,思想也逐漸平息,轉爲對實用科學的追逐。
王德峰:上世紀80年代,革新開放剛剛起步,中國社會的轉型剛剛開始,這是一個很大的震蕩,前景有多種可能性,所以人們會更關注思想,討論各種基本價值標准,整個社會的思考不行阻遏地被激發了。後來,革新開放逐步展開後,中國社會發生了社會階層結構性重組,大分化、大改組,有些人乐成了,有些人成了弱勢群體。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感受到:空論無益,在這個年代,要麽在名利場上上升,要麽在名利場上下降。所以,漸漸地,對社會整體價值信念問題的思考被擱置了,人們越來越關注眼前的利害得失。
但在我們這個國家,仰望星空的人,其實還是不少的,只是我們暫時還沒注意到而已。今天中國的變化很大,或許我們正處在一個更大規模的思想激蕩的前夜,亦未可知。因爲今天的中國社會已經從一味追求物質利益轉向追求合理的秩序和精神的安甯——無論是富豪階層,還是布衣黎民,都想尋求安身立命之所。一個新的30年已經開始,它的主題一是樹立中國價值,二是重建社會正義。一個民族,不能沒有精神家園。而這,屬于人文的範疇、思想的任務,遠不是科學所能實現的。而整個西方世界,同樣在這一時代的脈動中。它經過幾十年的宁静發展,一場大規模的金融危機終于不期而至,這或許也預示著一個思想的時代的到來。
支玲琳:對于過去的發展時代,李澤厚先生曾有過這樣的結語——“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但是金融危機的到來,提醒世人“哲學後退,實用上位”是多麽危險。
王德峰:以今世显学中之显学,即金融学为例,在已往的几十年里,这门实用学问广受追捧,人们自信只要掌握诀窍,就可以迅速圈钱,这使得许多原本在实体经济领域产出的财富集中到了少数金融寡头手中,这显然撼动了社会公正。第二个问题在于,金融学把未来当成是可以逻辑推演的工具,可以用数学模型推算的工具,然后据此制订这个世界的资本交易规则,不停将金融衍生品炮制出来。这其实是邪恶之举。因为未来并不是知识可以推断的工具。未来要求我们在对命运的领会和对真理的感悟中作出计划和决断,而不是作出逻辑推断。領會命運和感悟真理,正是包罗哲學在內的思想的事業。當代人的狂妄自大,體現在力圖用知識和技術不僅掌控現在、而且掌控未來。金融风暴的到来,破坏了这种自负,其中的教训是深刻的。
對未來的籌劃,需要哲學和宗教的積澱,這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恰恰被人們忽視了。
支玲琳:但在今天這個互聯網發達、資訊泛濫、人人發言的年代,要靜下來思考哲學,似乎並不容易。
王德峰:不論難易,關鍵是需要。時代有痛苦、有病症,就會有需要。像中國的“80後”“90後”,目前更多的是面臨著立室立業、結婚生育的人生壓力。所以,要他們現在就去讀哲學,恐怕是不現實的。但是未來10年、20年,他們已三十而立、年近不惑,成爲社會的中堅力量,哲學就會進入他們的視野。我的建議是現在對此應該有一點准備。
現在出現的國學熱、哲學熱,主要是熱在中年群體。人到中年的社會閱曆,所經曆的人生妨害,都會敦促他們去尋求思想和智慧。這些中年人在各種類型單位裏,大多已走上領導崗位,他們同時也是“80後”的上司。所以,他們除了給年輕人以事情上的任務外,也會給他們一些思想。像我知道的一些民營企業家就是如此,他們在企業內部開會經常談論哲學,談論對人生的思考和規劃。這種思想的傳遞,其實也在推動我們這個社會對哲學的思考,喚回對價值真理的追問。